两句平常对话,蕴含的信息量却极大先不说两人如同夫妻般的亲昵口吻,便是陈小娘那句‘日后王妃知晓,该说我没照顾好叔叔’,似乎代表着两人之间的事,已得了王妃首肯
楚王无亲长,王妃为后宅之主,若她同意了,两陈之间,怕是好事将近。
身在军统的李科对楚王忠心自不必多言,但他出身于蔡婳提拔的跟脚,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蔡坤忽又想起近来妹妹先是推荐堂弟蔡思随军来阜城,又推荐自己进了使团顿时有所明悟。
陈景彦家为正统名门,家中才俊多不胜数,待陈小娘进了王府,双陈联姻后颍川陈家必定会在淮北系中占据重要地位。
婳儿这是为了避免他颍川陈一家独大,在提前谋划布局啊!
十一月下旬,汇聚三万民夫、历时二十余日,淤塞多年的北流河贯通。
即便多年后,参与过此次会战的民夫回想起此事,首先感觉的便是‘暖’,暖冬、吃的暖、心也暖。
工程并没有就此停下,腊月初一,民夫们转战永流河,并开始疏浚连接村镇、用以灌溉的沟渠。
腊月初二,文三带着同村乡亲赶着大车去阜城外领取他们作工得来的粮食。
进城时,却在城门外见到了新任知县蔡老爷命人贴出的告示。
听识字的人说,上头只写了两条,一则田地不得转卖,二则不得涨租,两项犯其一便处斩刑。
文三对第一条不太理解,对第二条举双手双脚同意!
但有些怀有心思的富户,看了第一条后不由失望不管怎样把田地分到百姓手里,他们都有法子将田地重新聚拢到自己手中。
无非还是那几招,诱赌、讹诈、放印
可这第一条中却写明了,若有吏员为人作典卖田地的手续,斩立决!
这一下便堵死了兼并的道路,富户收田,少不了官吏配合,只有在公人见证、在官府备案后,完成田籍易名,这块田在法理上才算易手。
这个过程中,自然需要官吏署名。
可眼前条令一出,谁还敢帮富户买田,谁还敢在买田契书上署名?
这楚王不处罚买卖双方,却将屠刀架在了配合的官吏脖子上这一招委实毒辣,官吏再贪,也不敢明着送脑袋啊!
申时,文三装满粮食,同乡亲们欢天喜地的出了城。
一来,该得粮食不短分毫,二来,不准涨租的条令也让人心喜。
只是,当他们路过城东军营时,却见不少百姓围着军营大门,有些老者还在悄悄抹眼泪。
如今和楚王军中的将士们并肩劳作了近一个月,文三早已对军士没了惧意,甚至隐隐觉着亲切。
那淮北军将士身上时常装着些稀罕零嘴,什么水果糖、米花糕,小孩子若嘴甜,总能从这些将士口袋里哄来些吃食。
文三奇怪之余,上前打听一番,却得来一个让他心情落至谷底的消息。
“淮北军要南归了他们一走,咱们好不容易见着些盼头的日子怕是又要没了”
文三一听这个,当即不淡定了,带着粮车急急赶去了北流河工地。
近来同村的张五栾表现突出,不知不觉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文三明知,这种大事便是张五哥也没法子,还是止不住想让对方想想主意。
因为文三和军营外抹泪的老者抱有同样的想法淮北军一走,俺们是不是还得过回以前的日子啊!
当过一回人,没人愿意再做回牛马
紧赶慢赶,文三于酉时傍晚赶回了工地,他将此事一说,工地顿时炸了锅。
倒是张五栾已提前得了些消息前几日,已有广捷军军官与他见了几面,邀请他充任本地新军队将一职,无意间说过镇淮军即将南返、广捷军驻留的消息。
有他和鲁寿,以及邻村那些同样接收到广捷军邀请的预备军官安抚,大伙才渐渐安稳下来。
但,吃昏饭时,整个永流河工地再不复往日热闹、欢声笑语的场面。
听说镇淮军要走,大伙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有些许对未来的忐忑迷茫,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不舍
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晚饭后,村民们下意识聚集在了张五栾的草庵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村里的长者文恩大伯低声叹了一句,“老汉我活了六十年,也没见过、听过有楚王这样的兵哎,明日人家要走了,咱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爱凑热闹的魏寡妇,不敢距离男人们太近,以免被长者呵斥,便远远的倚着一棵树听他们说话。
听了文恩大伯的话,魏寡妇当即喊道:“文伯!怎没机会,王爷明日才走,我们连夜过去,明日还能送上一送”
“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文三回头斥了一句,却又转头看向了文大伯,“伯啊,魏寡妇说的也不错,要不咱今夜过去,明早送一送?”
文大伯稍一沉吟,看向了张五栾,道:“五栾啊,你从过军,咱若过去送一送,没甚不合规矩的吧?”
“那倒没有。文伯年纪大了,此去阜城二三十里,你不如在此歇着吧。今夜我和鲁寿、文三过去”
张五栾话音刚落,文伯便摇起了头,可不待他说话,又是那魏寡妇嚷道:“那怎行!你们是你们,我家也想当面谢过王爷呢!”
她说话时,张五栾的婆娘,春妮也站在远处眼巴巴望着丈夫,那意思是,她也想亲自去一趟。
张五栾想了想,干脆道:“也好!咱们抓紧歇息吧!子时起床,想去的都去送一送!”
“好咧!”
魏寡妇哈哈一笑,回头要招呼一双儿女,却见春妮默默走向锅灶处,开始生火。
“张家的,大伙都吃过饭了,又生火作甚?”魏寡妇奇怪道。
春妮却抬起稍显粗糙的脸庞,不好意思道:“大军南返,路上吃不好睡不好那楚王,看起来还不如我娘家弟弟年岁大,我想起便心疼,准备蒸上一锅花枣馍,给他们路上做干粮”
“好主意!算我一个,我给他们烙大饼吃!”
魏寡妇因这个能报答一二的主意而兴奋的朝女儿喊道:“丫头,来帮娘和面!咱给大军烙饼当干粮!”
她这一声,瞬间喊醒了沉闷夜色。
从北湾村的灶膛起,左右邻村的灶膛逐渐都亮了起来,再继续往远处蔓延。
一时间,隆冬夜晚充满了各式面香
腊月初三。
卯时,漫天繁星。
为免繁琐,陈初不许蔡思现在的阜城蔡知县行迎送礼节。
并特意挑了这个天不亮的时辰拔营启程。
卯时二刻,全军集结后,营门大开。
陈初和长子并骑而出。
却见清幽星光下,道路两旁竟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眼望不到边。
即便暖冬,清晨仍显冷冽。
有些衣衫单薄的人,发梢眉角挂满了晨霜露水,冻的脸色发青却也不肯离去。
一看,便是半夜赶路过来的。
一个个手里捧着馒头饼子鸡卵,眼巴巴望着率先出营的陈初和长子。
“有有劳乡亲相送”陈初一开口,没忍住声音颤了一颤。
“王爷,诸位兄弟,这是俺村连夜蒸的馍馍,王爷让大伙带着路上充饥吧此去千里,望王爷有空再来”
一老者端着一碗鸡卵,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有他起头,两旁百姓一窝蜂的拥了上来,宽敞官道登时水泄不通。
“这是俺婆娘蒸的枣花馍,兄弟一定要尝尝!”
“将爷将爷,奴家熬了一宿,烙的饼子,说甚也要带上”
“哎呀!王爷,快让兄弟收下吧!别推让了”
队列后方,尚未出营的阿瑜站在车辕上,盯着最前方被百姓围在中间寸步不得进的陈初,激动的双腿打颤,裙下微濡
陈初回头,却见镇淮军已没了行军队形,双方你推我让间,军民混作一团,再难分彼此。
黯淡星光下,自营门往南的官道上,百姓绵延十里不绝
长子骑在马上,前后左右一番打量,待回过头时,一脸憨笑,泪水却糊了满脸,只见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转头对陈初道,:“初哥儿,咱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