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
拂晓时,临安城西北首次发现淮北军行踪。
待到天光大亮,这支大约只有三千余人的淮北前锋竟嚣张的逼近到了临安三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来勤王的衢州官员会同睦州乡绅带来的民团合计两万余人,见淮北人少,或是想趁对方立足未稳想拿下首功,主动从城南城西集结。
奈何属下令出多门,厢军、民团、衙役、家丁和被裹挟来的民夫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两万多人乱烘烘挤在一起,毫无秩序可言。
衢州知府辰时中下令集结,可直到一个多时辰后的巳时末,连简单队列都没有完成。
起初,那淮北前锋军官悠闲的停在远处,只当看戏一般,可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没了兴致。
一阵凄厉喇叭声之后,三千马军中的两千人当即整队前出。
勤王临安的两府乡兵直到淮北马军发起冲锋,都未能完成最简单军阵布置
一方混乱笨拙,一方敏捷凌厉。
结果可想而知。
一如当年金国灭辽的关键战役,护步达冈之战,金军以两万轻骑大破辽国五十万人马。辽国伏尸百里,金国却仅仅折损了千余人。
冷兵器时代就是这般,兵力优势在遭遇战中远没有想象的那般重要。
首重军纪,二重一往无前的气势,三则是百战百胜后养出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必胜信念。
两府乡兵大多头次经历战阵,倔强青铜上来就撞上了最强王者,就算你再倔强也没用啊。
列队俩时辰,战斗半刻钟。
甚至都没能撑到半刻钟。
因偏安江南,临安朝最缺的就是战马,这些地方官和乡绅组织乌合之众自然没有马军这种高级玩意儿。
整个临安朝,也只有临安城内驻有马军六千。
可城外的战斗战斗摧枯拉朽,临安城却没有一点要外出支援的意思,眼睁睁看着淮北前锋在旷野中四处捕捉两府官员、乡绅。
午后未时末,临安西逐渐平静下来。
翌日晨午,晋王大军主力进抵临安城下,于此同时,一直没有露面的齐国水军史大郎部,重新出现在钱塘湾内,故地重游。
但比起上一回,这次临安城内的气氛更要诡异。
上回,虽有水军封锁了钱塘湾,但对方无登岸攻城之力,临安文武虽紧张但没有太过害怕。
可这回,城西的晋王大军却连营十里,摆出了一战灭国的架势。
可是,相比惶恐不安的官员,往常最胆小的百姓们却显得没那么畏惧毕竟晋王大军已连下数城,却从未听说过有屠城、滥杀、劫掠之事。
而士子阶层,心情最为复杂。
他们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忠君爱国,以此说来,此时该与国共进退才是。
可近年来国朝昏招频出,又接连丢失淮南、江宁,如今连陪都临安都被齐军所围,心中自是有股无处发泄的怒火。
但是,让他们恨晋王,他们却又恨不起来
若认安丰那位太上皇,晋王便是奉了皇命前来征讨,临安圣上身为人子,与父开战,占不了道理。
若不认安丰那位,人家楚王也不算无端生事,毕竟咱大周背盟偷袭淮北在先。
是以,这股夹杂着屈辱的怒火在心中发酵几日后,愈加难受,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点。
还好,九月初十夜,陈伯康陈大人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其实,自九月初七,临安城内已实行战时宵禁。
但周帝前有打算弃城逃往蜀地的前科,众士子为防陛下弃百万军民不顾,聚集在皇城外的丽正门。
大周对士人优渥,一早就养成了士子骄纵习气,再有上回因士子哭庙被收监,最后全须全影的释放,无疑更加重了他们优越感。
是以,对宵禁之令熟视无睹。
九月初十,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丽正门前已聚集了千余士子,为防内乱,朝廷安抚不成后,命一小黄门外出宣旨,要求众人于今夜子时前自行散去,否则后果自负。
这‘后果自负’颇有点熟悉味道,让众人不由联想到多年前齐国的宣德门之变。
听到小黄门这般赤裸裸的威胁,身为士子领袖的顾云棠不由大怒,若不是丽正门外有兵丁维持秩序,那小黄门差点被打死在当场。
可到了午后,众士子冷静了下来,开始惴惴不安。
毕竟,生死关头,谁不害怕?
傍晚时,已是人心浮动,梅瑶梅大家却突然出现在了丽正门
一番与大家同进共退的表态后,重新坚定了顾云棠等领袖的意志。
一来,有过上次主动入监的举动,梅大家在大伙心中的地位非凡,早已被他们视为了自己人。
二来,青年士子,最受不了激,梅大家虽未明言激将,但人家一个女子都来了,咱若是怕了跑回家,还算甚男子汉!
交谈间,众人又从梅大家口中得知,‘秀州水患’一事。
“晋王一路南下,从未听说过某城出现过重大伤亡,便是抵抗他的文武军将被俘后,也可得医治疗伤,晋王一句‘各为其主罢了’,就将他们缴械释放。却不想,这秀州百姓却被当地守臣害了性命”
梅瑶说起此事,一副悲天悯人的伤感神色。
周围众人哑口愕然人淮北军南下没杀几个人,百姓最严重的死伤竟是自家官员造成的?
并且,还没能阻拦人家的脚步!
蠢比坏更令人难以接受。
水淹秀州的消息迅速在士子中间传开,有家乡来自秀州的士子当即哭了出来。
顾云棠等人沉默半天,忽道:“梅大家,那淮北究竟是何等模样?”
梅瑶稍一思忖,回道:“诸位也知,奴家自齐国来,若由奴来评价,有失偏颇。”
“梅大家只管说,此处又无外人。”
“那那奴家便依着在淮北的所见所闻讲一讲吧。”
四周马上静了下来,梅瑶和众士子盘腿而坐,缓缓道:“淮北呀,是片乐土,那里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难有所助,壮年者皆有生计官民一体,军民鱼水”
许是将淮北形容的太过完美了,顿时有几名听众露出了不信表情,有人道:“世上怎会有这种地方?”
梅瑶被打断也不恼,浅笑道:“奴家在淮北驻留时间不长,或许说的有失偏颇,但陆公、易安先生先后去往淮北后,却主动留下,想来那里定有引人之处。”
“这倒是陆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对对,言卿兄前年便去了淮北,不也没回来么!去年他在来信中说起那淮北,和梅大家说的差不多!”
当即有数人以现身说法佐证了梅大家之言。
梅瑶又道:“以后若有机会,诸位可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
周围响起数道叹息,自前年开始,大周便严防淮河界了,没点门道的人根本去不了。
那顾云棠思索片刻,却忽然稍显羞赧的问道:“梅大家,世人都说你是晋王的红颜知己,晋王为数不多的题名赠词中,有两首都是写于你的。梅大家讲讲,晋王是个甚样的人?”
士人也八卦,十数双眼睛顿时都看了过来。
他们对这等男女粉红绯红的兴趣,一点不比对国家大事的兴趣少。
世人多爱名妓与枭雄的故事,但梅瑶却知,自己和楚王屁事没有,不过,这些年对这桩绯闻,她也从未真正澄清过。
一来,和楚王关系暧昧难明,于她来说,是一层极重要的保护!
仅一个‘楚王红颜知己’的名头,就足够齐周两国无人敢强迫她做不喜之事了。
二来,这也有助于她提高自己的逼格,和知名度。
这回,听闻顾云棠亲口相问,梅瑶不由失神片刻,随即苦涩一笑,缓缓回道:“晋王呀,是这世间的大英雄”
丽正门前之事,自然也传进了宫内。
身为一国君王,却被千余人堵在家门口以防他逃走确实有点屈辱了。
当临安知府柴肃将梅瑶出现在士子中间的消息禀于周帝时,后者顿时动怒,“又是此女!上回朕好心没杀她,却不知图报!她一个齐人老掺和我大周之事,必是齐国细作!柴大人,遣人将她了缢死!”
柴肃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怎了!朕还杀不得一名歌姬了?”
周帝更怒,可柴肃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清醒,“陛下难道忘了,年初和安丰和议时,对方点名要求释放此女。外间外间更是早有传闻,此女和晋王关系匪浅”
说到晋王,周帝已明白了柴肃的意思打,咱是打不过的,最终还是要和议,你杀了他的女人,那不是凭空为和议制造难度么。
整个大周,都弥漫着怯弱之气,这股气质和柴极、柴崇父子俩的个人性格分不开。
如今淮北军已兵临城下,若是某些英武君王,大概会以雷霆手段扫平丽正门外的士子、再将可能与淮北暧昧的所有人捕杀,以示背水一战,为全城军民去了侥幸心理。
可周帝显然不是这种人,并且,如今临安城内的气氛也不允许他这般做。
一心想着和议的情况下,所有事都会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柴肃见周帝不说话了,小心又问了一句,“陛下,那今晚子时还需强行驱散士子么?”
“驱散!必须驱散!”
为显示自己没被一名歌姬吓到,周帝声音冷厉。
柴肃欲言又止,最终一个深揖后,退往殿外,只是他刚走到殿门,御座之上的周帝忽又唤道:“柴大人”
“微臣在”
div css=&ot;ntentadv&ot; 柴肃连忙驻足,重新走回周帝面前,等待后者吩咐,却见周帝面带讪讪之色,迟疑了几息才道:“子时清场,你从宫中带几名女侍,若梅大家坚持不走,便让女侍将她拉走,莫莫伤了她,也莫要让差役上手,以免落晋王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