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夫人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道“夏大人,裴大人,你们与其在此争吵,倒不如问一问夏氏,看她到底是将钱用到哪儿去了,说不定还能寻回来几分,添补这个窟窿。”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两人神情为之一凛,齐齐去看裴夫人,却不曾注意到裴老夫人身体转瞬僵滞。
“小妹,你扪心自问,我这些年待你如何夏家可有对不住你地方”
夏翰额头密密出了汗,注视着胞妹,道“到了现下这局面,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还有什么好怕”
借钱早就花了,全都添补到了裴家这个表面光鲜、实则深不见底无底洞里边儿去了。
裴夫人在裴家还有儿女,她不可能把一切掀个底朝天,叫儿女留在裴家受人冷眼;可她也是夏家女儿,身上流着夏家血,更不可能将这笔债务丢给哥哥,叫他为自己受苦受累。
裴夫人心念急转,已经定了主意,嘴唇嗫嚅动了几下,却拿余光去看裴老夫人,眼底是微妙难言胁迫。
裴家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裴蕴这个在外交际、只顾仕途家主可能不知道,但裴老夫人这个曾经当家主母,从孙媳妇到有了孙媳妇活化石一定知道
她赌裴老夫人知道那笔钱用在了哪儿,她赌裴老夫人不敢叫她把这一切掀开,她赌裴老夫人会主动将这笔债务承担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裴老夫人看懂了裴夫人眼神,心头霎时间涌上一股愤恨。
她知道这是胁迫,也明白裴夫人是在用裴家仅剩无几声名来要挟她,但此情此景,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裴老夫人眼底有一闪即逝阴鸷,狠狠剜了裴夫人一眼,开口道“罢了。”
裴蕴闻言微惊,下意识扭头去看她,却听裴老夫人道“夏翰说有理,她欠下这笔债时候,还是你妻子,裴家主母,既然如此,这笔债裴家就敢认。我们裴家历经几百年,是诗书传家大族,明进退,知仪礼,世代传下来风骨不能丢”
裴家人听得精神一振,脸上都显露出几分与有荣焉光彩来,皇太子也禁不住赞誉一句“果真簪缨世族,风采斐然。”
沈峥静静看着这一幕,丝毫不为所动,甚至于以手掩口,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老夫人,”他开口道“借条在这里,我也带了人来,门外还有十个账房先生等候,劳烦您差个人带路,我们现在就要将这一百六十万两带走。”
裴老夫人脸上光彩刚刚绽放出来,就猝不及防枯萎了“现在就要带走”
她呆了一下,忽然扭头去看燕琅,声音艰涩,饱含深情道“蘅娘,你可是裴家人啊”
“从前是,但现在不是了,”燕琅脸上泪痕还没有干,目光中却带着残忍冷酷“从裴绍决定杀妻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裴家人了。”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不必说我跟裴家再无亲缘,只有仇恨,”她执起帕子,三两下将脸上泪痕擦干,道“别磨蹭了,老夫人,差人带路吧,还钱之后,我还有账要跟裴绍算呢。”
裴老夫人从没想过真要出这笔钱,毕竟在她看来,裴夫人伏法在即,这件事就该过去了,至于裴绍,他虽然有错,但沈蘅毕竟也没怎么着,小夫妻打打闹闹不都是常事
叫裴绍低头,好好赔个罪,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燕琅只看她神情,就能猜到她心思,既觉得可笑,又觉得荒唐“老夫人,你知道夏氏要毒死你时候,是什么态度我冷眼看着,一简直恨不能把她千刀万剐鞭尸泄愤,怎么现在轮到我身上,你就这么宽容了”
“哦,我明白了,夏氏想毒死你,所以她该死,裴绍不想毒死你,所以他就应该被原谅,可我呢”
她神情一肃,厉声道“夏氏要毒死我,裴绍也要毒死我,他们都要我死,这会儿事情败露,我想要他们死,这有错吗”
裴老夫人见多了沈蘅恭敬样子,冷不丁看她这样桀骜,脸上不禁闪现出一抹不快“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毕竟是夫妻”
燕琅嗤笑一声“夏氏还是您亲儿媳妇呢,您还不是打算要她命现在轮到裴绍身上,你跟我说什么夫妻情分他对我下死手时候,可曾顾及到我们夫妻情分”
“今日太子殿下在此,我叔父在此,裴家长辈也在此,”她一指裴绍,声色冰冷“裴绍与夏家女私通在先,要害我性命在后,我要与他义绝,从此再无干系”
裴绍脸色僵白,裴蕴神情也不好看,裴老夫人更是身体颤抖,说不出话来。
燕琅转向太子妃,哽咽道“娘娘,您也是女人,应该能明白我心思,如果他只是领了夏家女回来,那也就罢了,可他想要我死啊,夫妻多年,他竟下得了这般狠手,真是禽兽不如”
皇帝宠妾灭妻,纵容夏贵妃种种妄行,太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半点也没体谅到皇后苦楚,新得了个美人,宠都要上天了,亏得她有儿子,母家也算势强,否则,不知要被那侍妾如何欺凌。
太子妃被触动了情肠,禁不住垂泪道“裴绍害你性命,已经违了法度,该当义绝,任谁也说不出错来。”
燕琅谢了恩,当即便令人出具文书,自己签字按了手印之后,又递到裴绍面前去。
裴绍脸色惶惶,迟疑着不敢落笔,裴老夫人则是痛心于那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规劝道“夫妻多年,蘅娘你何必这样狠心,好歹也要顾念两个孩子”
裴启和裴章站在沈峥身侧,目光冰冷看着这一幕,眼底是不约而同讽刺与讥诮。
针不扎到自己身上,永远都不知道疼,但是这会儿裴老夫人可是生生挨了一针,却仍旧能以这样云淡风轻语气来面对别人苦难。
不过也对,前世他们不就认清楚了了吗
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极度无情人啊
裴启勾起唇角,漠然笑了笑,然后走上前去,一掀衣摆,跪在了母亲身前,说“我希望母亲能够跟他义绝。”
裴章同样跪下身去,附和道“我心思,正跟哥哥如出一辙。”
内室中人为之一静,沈峥也面露讶色,裴老夫人怔楞一下,脸上浮现出一层怒气“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天下人都是劝和,哪里有劝离你们都姓裴,都是裴家儿孙啊”
“我们这么说,是因为自己读过圣贤书,知道礼义廉耻,跟姓什么,是哪家儿孙有什么关系”
裴启掀起眼帘,目光淡淡看着鹤发鸡皮裴老夫人,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道理,如果说天下人都该劝和话,那还要衙役和监狱做什么再则,按照这个道理,怎么不见您宽恕夏氏,免去她罪过呢”
“老夫人,做人要宽以待人,严以律己,要是都像你一样自私自利,只看得到自己面前那一亩三分地,这天下岂不是完了”
裴老夫人万万没想到一向乖巧重孙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来,整个人都呆了。
裴章却笑了笑,继续道“老夫人,您当然可以选择宽恕夏氏,这是您权力,但您没有权力替母亲宽恕裴绍和夏氏,因为受害人是母亲,不是您。裴绍丝毫不顾夫妻情谊,意图害死发妻,可还有半分人性他选择杀死我们母亲时候,可曾顾及到我和哥哥你不用礼义廉耻来管教自己孙儿,反倒用道德和亲生骨肉来绑架我母亲,叫她放弃寻求公道”
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哂笑之意“往轻了说,这叫吃饱了撑,多管闲事,往重了说,就是枉顾是非,老糊涂了”
裴老夫人气个半死,裴蕴也是面色惊怒“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都在胡说些什么东西还不快快向老夫人请罪”
“他们何罪之有”燕琅冷冷道“裴老爷,你告诉我,他们方才所说,有一句假话,又或者是不实之言吗”
裴蕴脸色铁青,半晌过去,才咬着牙道“好啊,真好,你们翅膀硬了,裴家没有你们这样不肖儿孙”
裴启与裴章等就是这一句话,裴蕴声音落地,便俯首磕头,道“固所愿也”
裴蕴不意他们应得这么痛快,当真吓了一跳,喘着粗气瞪着两个孙儿,道“你们可要想清楚,沈家如何也不能与裴家相提并论,从今以后,你们便不再是一等士族家子弟了”
裴启微微一笑,平视上他目光,道“裴家确不能与沈家相提并论,我们很明白这一点。”
裴蕴听出他话中有话,心脏险些气骤停,哆哆嗦嗦指着他们兄弟俩,怒道“今日之后,你们再不是裴家子弟,日后再临建康,也不要以裴家人自居我会召集族老宣布这件事情,从今以后,族谱中也没有你们名字”
裴启与裴章如此言说,一来是为了跟裴家划清界选,二来也是怕将来裴家这群不要脸面东西看他们得势,再主动贴上去,现下一刀两断,真是再好不过。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再度道“固所愿也”
事到如今,裴家与沈家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燕琅心下快然,重重一拍桌案,道“裴绍,签了吧,再闹下去,丢人现眼是你。”
裴绍目光怨毒瞪着她,手上笔却在迟疑,裴蕴被裴启和裴绍气七窍生烟,见状怒喝道“你还有什么好等沈家都欺压到我裴家头上来了签”
裴绍无力反抗,一狠心,签上了自己名字,末了,又按了手印上去。
燕琅细细看了一遍,见没有问题,便收入袖中,作为凭据,亲自将两个儿子搀扶起身,向裴老夫人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道理,老夫人,麻烦你要点脸,趁早把钱还上。”
裴老夫人听她说这般不客气,一张风干了橘子皮脸都皱成了一团,目光阴郁斜她一眼,拐杖重重敲在了地上“带他们去取”
燕琅轻蔑一笑,又吩咐陆嬷嬷“去收拾东西,清点我嫁妆,动作快些,事情了结之后,咱们便离开此处,返回吴兴。”
陆嬷嬷应了声“是。”难掩欢欣带着人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出了一百三十万两银票,剩下却都是银锭子和金玉珠饰,清点过后,叫沈家人拿去,归拢成箱,运到了府外去。
“今日之事,是裴家对不住我,而非我对不住裴家,”燕琅当着裴家人面将那份借条扔回去,转目去看裴绍,冷笑道“我会以沈家名义去京兆尹投递状纸,状告裴绍杀妻,届时如何,自有公论”
裴老夫人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捂着心口,弱声道“裴家已然成了这般,你还不肯善罢甘休吗”
“老夫人,你说好像是我做了多过分事情一样,可实际上,我难道不只是在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
燕琅平静注视着她,道“是夏氏侵吞了我嫁妆,我要回来,有错吗裴绍不顾夫妻之情,对我痛下杀手,我想与他义绝,有错吗他要杀我,论法应当有所处置,我去报官,有错吗”
裴启双手抱胸,目光冷淡看着这一幕,向裴老夫人道“老夫人,您真得改改了,总是用圣人标准要求别人,用贱人标准要求自己,肯定会觉得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啊。”
“是啊,毕竟这天下不是绕着您转嘛,”裴章笑了笑,虚情假意说“老夫人,您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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