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大门的钥匙还在包里。
同事们已经陆陆续续下班了,有几个看到她来,见她低垂着头,也不好意思取笑她,只打了个招呼。
顾纭拿着包就走了。
白贤跟顾纭说了自己的事,特别是“结婚”那句话之后,心情就很糟糕。他跟同伴换了班,浑浑噩噩离开了。
他去了歌舞厅的后门,身上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好像被灌了寒风,他的肌肤和血肉都要被冻死了。
他很冷,冷得几乎难捱。
似乎他的一生,从未这么冷过。他把围巾已经取了下来,绕在了自己的腰上,偷偷摸摸去了楼梯间,再把它塞到了棉被里。
和顾纭说过的那些话,句句都在耳边回荡着,他的五脏六腑都空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和她之间,是“顾”“云”这两个字的差距,他学会了,距离就稍微近了些。
现在他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顾盼生辉”、“众说纷纭”,别说写,他听都没听过。
他默默靠着墙壁坐下。
此刻歌舞厅尚在营业,偶然会有人路过,看到他就叫一句“白贤,这么早回来了”
他实在没心情听人说话,只得一个人爬上了楼顶。
他坐在寒风的楼顶,听到了正在登台歌女的声音。
是皓雪。
他小时候并不喜欢皓雪。
皓雪那时候还叫三丫,古灵精怪的,时常和他作对。
后来她说,他总是不理她,她捉弄他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他十二岁之后,个子就特别高了,足有成年人的身量,虽年纪还小,能帮人家做事正正经经的事,不是小偷小摸。
福利堂的孩子,要么被领养,要么从六岁开始就要自己交伙食费,不管你怎么弄,每天都要交钱。
白贤想着他将来需得谋个出路,于是他从六岁帮忙做些杂活,交给福利堂一些,自己还能偷偷存下一些。
他不贪婪,每次只藏一点点,叫人看不出来。他严守秘密,直到十四岁那年,他的钱不见了。
他存了好几年的,足够他买一张火车票和一套行头离开上海,还能在外地租一个月的房子,让自己立足,改头换面。
钱丢了,可被福利堂的人发现他藏私更可怕,所以他不敢伸张。
他暗中留意了几天,觉得最大可能就是皓雪偷了他的钱。
那天趁着皓雪睡觉,他偷偷潜入了女孩子的宿舍。为了不吵醒她,他悄悄在她枕头底下摸来摸去。
没有找到,他又怀疑她藏在床里面的被子下。
他爬上去。
原本熟睡的皓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猝不及防拉到了自己身上,亲吻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
皓雪晚上不知吃了什么,嘴巴里味道很重、很奇怪的,他并不激动,回想起来有点恶心。
第二天皓雪就跟他说“咱们离开福利堂,把你的钱交给他们,就算替我们赎身了。你上了我的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对我负责。”
他多年的心血,全毁于皓雪之手。
他们俩交了钱,果然被放离了福利堂。
如果他们不走,皓雪很有可能被卖到堂子里去,他让皓雪有了选择的机会,虽然只是从歌女和伎女之间选。
到底还是不同的。
这件事,皓雪也知道,但她从未感谢过他。她在福利堂的时候,会把对生活的愤懑发泄在其他比她小、比她弱的孩子身上,如今全倒给了白贤。
两个人都不认识字,几乎算不得有什么出路。往后的日子,他仍和皓雪亲吻过,甚至他也有感觉。
皓雪绝不把自己给他。她常说“女人的第一次是能卖钱的,你一个下三滥的,值得享用这么贵重的吗等我将来想离开的时候,用它换一笔钱,足够咱们买十亩地的十亩地啊,石头,咱们俩
彻底改头换面,做地主了。”
他没有强求。
他知道自己滥,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能娶到从良的伎女都算老天爷开恩,更何况是皓雪
皓雪一直掌控他,他也不反抗。
是他先上了人家的床,甭管因为什么。
他错在先,所以要承担后果。皓雪打他、骂他,他都觉得是应该的,身上很痛,心里麻木。
在福利堂长大的孩子,打骂实在司空见惯了。
只是,他原本就活在烂泥里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闻到花香他耳边会响起顾纭轻柔的声音“顾盼生辉的顾,众说纷纭的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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