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的老爷们的心中，全都是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是不带减速的那种。</p>
甚至包括种谔和陆诜两位当事人。</p>
因为审到这里为止，他们是完全理不清这头绪，到底这些证据是更偏向哪一方的。</p>
但是张斐临走前那番话，又好似已经审完了，因为张斐是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再开庭补充。</p>
换而言之，就是从目前来看，是不需要的。</p>
这甚至弄得不少官员，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律学都已经产生质疑。</p>
还有最后那几个问题，摆明就是针对陆诜的，这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这也令整件案子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p>
故此这退庭之后，老爷们也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围聚在一起，彼此询问着，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p>
还真的是自己太蠢？</p>
“蔡知府，郭提刑，你们怎么看？”</p>
那蔡延庆、郭孝法相视一眼，均是摇摇头。</p>
郭孝法轻蔑地呵呵两声：“老拙愚钝，着实看不明白这玄机在哪。审了半天，就只是让所有人都陈述一遍事实，而对于种副使的质疑，是少之又少，在我看来，方才种副使很多回答，都可以继续审问的。”</p>
以前的审问，是有一个主攻目标，主审官去不断地质问，质疑，逼得对方露出马脚。</p>
当然，也不是说当日就要判，可即便当日不判，在场的人，大概也能判断出，结果会是偏向哪边的，除非有权力的干预。</p>
但张斐不一样，他没有主攻谁，而是雨露均沾，语气慈祥如同邻居家的长辈，那种谔说得话，似乎都还没有郭逵、韩忠彦他们说得多。</p>
而且，种谔回答什么，他也很少去质疑，尤其是种谔的内心想法，他最多问两句。</p>
韦应方哼道：“我看他就是在故弄玄虚。”</p>
蔡延庆摆摆手道：“是不是故弄玄虚，这倒只是其次，关键那张庭长心中定有计较。”</p>
郭孝法不服道：“什么计较，我看都没有必要审，反正就是他说了算么。”</p>
韦应方道：“我就是这意思，如果他判种副使无罪，那根本就毫无依据，我们可都没有看明白，从哪一点来说，那种副使是无罪的。如果他判种副使有罪，那就是在故弄玄虚，浪费财政，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哪需要审得这么复杂。”</p>
其余人也是纷纷点头。</p>
而身为当事人的陆诜，也是一头雾水，下得庭来，他赶紧找到郑獬等几位好友询问，“毅夫，你怎么看？”</p>
郑獬皱眉道：“不瞒陆兄，我没有看明白这其中的玄机。”</p>
陆诜问道：“你之前不是见识过张三手段，还有这公检法吗？”</p>
郑獬点点头：“皇庭审案，我的确是见识过的，但那都是刑事案，主要看得是证据，与此类案件还是不大一样。至于张三么，他在汴梁，就只是一个珥笔，主要为人辩护，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我也是头回见他审案。”</p>
旁边一人问道：“郑学士，这张三到底是谁得人？”</p>
古代官场，还是挺讲究关系的，根据关系一般也可以判断出，他会倾向于哪边。</p>
郑獬微微皱眉，“还真不好说，张三来此担任庭长，确实是司马君实举荐的。”</p>
“司马学士应该是支持陆知府的吧。”</p>
“那是当然，在朝中，司马学士可不止一次为陆兄说话。”郑獬点点头，但旋即又道：“但是这张三与王介甫的关系也不错。”</p>
陆诜摆摆手道：“我看伱们是想多了，从方才的审理来看，这个张庭长明显更看重事实经过，而非是什么关系。”</p>
郑獬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若真是如此的话，他没有理由不判种副使有罪，虽然其中涉及到能够为种副使开脱的理由，但那最多也只能减轻罪名，而不能判无罪。”</p>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最后张庭长的几个问题，摆明就是在针对陆知府，这又令人感到一些不安。”</p>
而那边种谔就更是如此，真心比没审之前更加忐忑不安，因为这审得太细致，扒得脸底裤都不剩，几乎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事情，都问了一边，而且还有郭相公、韩判官来此作证。</p>
这要判有罪的话，感觉就好像没得救了。</p>
“韩贤侄。”</p>
“忠彦见过郭叔父。”</p>
韩忠彦见郭逵走来，急忙拱手一礼。</p>
“贤侄无须多礼。”</p>
郭逵笑道：“韩相公身体可还好？”</p>
韩忠彦道：“蒙郭叔父关心，家父身体尚可，只是这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一些小病。”</p>
“还是要多注意一下身子。”郭逵关心了一句，又试探道：“方才我还真以为韩相公亲自来了，可没有将我吓一跳。”</p>
韩忠彦道：“其实家父还真是打算亲自过来的，是晚辈担心家父的身体受不了这舟车劳顿，故而劝住了他。”</p>
“这点小事，哪能劳烦韩相公。”王韶突然走了过来，一脸好奇道。</p>
周边顿时安静了不少，官员纷纷竖起耳朵来。</p>
韩忠彦先是向王韶拱手一礼，旋即也是面露疑惑之色，“不瞒二位，其实晚辈也不明白，为什么家父恁地看重此次审判，家父不但再三叮嘱我，还让我尽可能抄录一份庭录和判决书回去。”</p>
郭逵、王韶这两老狐狸一听，登时明白其中玄机。</p>
以韩琦的地位不大可能非常紧张这桩官司到底会怎么判，为什么要庭录和判决书，可见主角是皇庭，而不是种谔和陆诜。</p>
可见一点，皇庭不会只审理这一桩案，也不会只在河中府。</p>
韩琦才会要一份回去，研究一下皇庭的审理方式。</p>
那他们可也得好好研究一下啊！</p>
还在有条不紊收拾文案的叶祖恰，眼神瞄着那些窃窃私语的官员们，低声向蔡卞问道：“元度，你说他们猜得到老师会怎么判么？”</p>
蔡卞笑道：“怎么猜得到，老师的判决，可是基于法制之法，若对此理念不了解，十有八九是没有头绪。”</p>
说着，他将手中的文案，递到蔡京面前，“哥，这是要给检察院的证据和庭录。”</p>
蔡京接过来，立刻抬头看去，见苏辙他们还在，便赶紧走了过去。</p>
“苏检察长，这是庭录和有关的证据。”</p>
“有劳了。”</p>
苏辙接了过来，检察院方面不但监督审判，还得对证据继续审查。</p>
一旁的陈琪突然打听道：“元长，你们会怎么判？”</p>
蔡京苦笑道：“这种案件，对于我们而言，可真是难了一点，我们也就能打打下手，就看老师怎么判了。”</p>
说着，他又道：“若无其它事，在下告辞了。”</p>
苏辙点头笑道：“慢走。”</p>
他一走，陈琪又苏辙问道：“检察长，你怎么看？”</p>
苏辙笑道：“蔡京不都说了么。”</p>
“说了什么？”</p>
“就看他老师怎么判。”</p>
“啊？”</p>
“既然设立这军事皇庭，定是与之前的审理方式不一样，这完全就是张庭长说了算么，所以你们也别瞎想，到时看张庭长会怎么判吧。而我们所要做的，则是监督其判决是否合理。”</p>
其实苏辙想得非常明白，这军事皇庭就是一个未知领域，在判决没有出来之前，你就没法去想。</p>
只能先看张斐的判决，再反推这过程合不合理。</p>
许芷倩只对张斐负责，她收拾完张斐桌上的文案，便捧文案回去了，可刚刚来到路口，就遇到张斐，不免好奇道：“你站这作甚？”</p>
“等你，还能作甚。”张斐一翻白眼道。</p>
许芷倩道：“那你为何方才走那么急。”</p>
“为了帅，你第一回跟我合作啊。”</p>
张斐又见她捧着一沓文案，道：“要不要我帮你。”</p>
许芷倩小嘴一撇：“免了！别耽误了你的帅。”</p>
张斐也没有强求，其实许芷倩能自己搞定的，他一般都不会伸手。</p>
许芷倩从小就非常独立，也不太愿意让张斐帮这些小忙，她更多工作感兴趣，好奇道：“你想好怎么判了么？”</p>
张斐点点头道：“但是得组织一下语言，让我的判决变得更加有条理，毕竟这将是一次范例，而且涉及到诸多审判原则。”</p>
出得皇庭，好友之间立刻相约一块吃晚饭，毋庸置疑，聊得全是这场官司，但是越聊越慌。</p>
原因就在于，之前这种案件，大家心里还是有底的，一般判重罪的，必然是引发皇帝的猜忌。</p>
但是这回完全不一样，皇帝好像就没参与一样。</p>
此番庭审，就只是问事件的本身，不涉及到权力、官位，等等。</p>
郭</p>
逵坐在上面跟那土润一个标准。</p>
他们完全摸不着头绪。</p>
如果以证据来判，种谔百分之一万是有罪，没有一个证据，可以为种谔开脱这罪名的。</p>
除非你将律法改了。</p>
好在，这回张斐并没有让他们煎熬太久，仅仅过得两日，张斐便发出通知，将在明日进行宣判。</p>
这令种谔等一干武将，感到大事不妙。</p>
因为有不少专业人士分析，如果完全看证据的话，只能是判种谔有罪，因此他们就断定，假设继续开庭审理，那么多半就是有铁证来为种谔洗脱罪名，但如果直接宣判，估计就是要判种谔有罪。</p>
种谔顿时慌得一批。</p>
第三日。</p>
天才蒙蒙亮，山谷间就已经是座无虚席，反正大家也都睡不着，还不如早点来这里，打探消息。</p>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皇庭的保密工作是做的相当好，真的密不透风，依旧是无人知晓，比之三日前，大家的猜测，也没有什么进展。</p>
辰时，张斐终于出现了，这回大家是赶紧起身，一刻都不愿耽搁，在张斐没有宣判之前，你想怎样就怎样。</p>
可真是太折磨人了。</p>
你知道我们这里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吗？</p>
“诸位请坐。”</p>
张斐伸手示意，然后坐了下来，见大家都坐下之后，他才朗声道：“经过本庭长和许主簿，以及四位助审官的商议，都觉得无须再开庭审理，故而今日将会对此案做出宣判。”</p>
说到这里，他先是看向陆诜，“首先，是关于陆知府的判决。”</p>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皆是一惊。</p>
陆诜不是原告吗？</p>
怎么还有对他的判决？</p>
搞什么鬼？</p>
陆诜自己也懵了。</p>
原来我是来这里接受审判的啊！</p>
张斐无暇理会他们震惊的目光，低头仔细再审视一遍判决文案，然后又看向陆诜，道：“关于陆知府，官家曾以协助不力，而将其调去秦州。但是根据证据显示，关于这个指控，显然是与真实情况有所出入的。”</p>
所有人皆是屏住呼吸。</p>
这一上来就否定官家？</p>
玩得这么大吗？</p>
郭逵、王韶都开始抹汗了。</p>
而郑獬等一干正直文官则是激动不已，暗自为张斐叫好。</p>
原来我们是一路人，就喜欢驳回官家的圣裁。</p>
好小子，有胆量。</p>
但其实这不是一个罪名，只是皇帝的找个理由将陆诜贬走，所表达的意思，就是皇帝不爽，你跟我没有想到一块去。</p>
但是陆诜在朝中的支持者，就总是拿这个指控去找赵顼的麻烦。</p>
这一句话，恰恰就是他们想要的。</p>
张斐对于他们的表情，似乎在意料之中，一边看着文案，一边条不紊地继续说道：“在诱降之初，陆知府给予种副使的支持，以及在坚持等朝廷的诏令一事上，陆知府所作所为，不存在任何问题，可谓是恪尽职守，知人善任。</p>
而其中唯一存在争议的就是，在种副使占据绥州之后，敌军来犯，陆知府并未提供任何帮助，只是再三要求种副使回守青涧城。”</p>
陆诜眉头一皱，满是困惑地看着张斐。</p>
这有什么争议？</p>
难道我还得支持一个不遵守诏令的人？</p>
方才还感到鼓舞的郑獬等人也是充满疑惑地看着张斐。</p>
又听张斐言道：“盖因种副使在这期间并未向陆知府提出任何建议和求援，以及陆知府还在延州城附近加强防卫，故此本庭长判定，陆知府并没有协助不力。”</p>
“等等！”</p>
陆诜忍不住了，道：“假设种副使求援于我，我未有接受，难不成我还有罪不成，是他先不听从命令的。”</p>
种谔也好奇地看着张斐，当时我还有向陆知府提要求的资格。</p>
这他都不好意思啊！</p>
张斐笑道：“陆知府莫要着急，我会解释清楚这一切的，因为这是我们军事皇庭审理的第一个案子，故此我会非常仔细的解释，因为我每一个判定的原因，将来都会适用于类似的案件。”</p>
陆诜拱手道：“抱歉。”心里却在想，适用于类似的案件，你这是在判案吗？</p>
张斐露出原谅的微笑，然后继续道：“我们皇庭的最高原则，就是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基于这一原则，如果当敌军来犯时，种副使向陆知府求助，而陆知府置之不理，且消极应对，本庭长将会判他渎职之罪，以及革职查办。”</p>
陆诜当即哆嗦了一下，我当时走在革职查办的边缘吗？</p>
幸亏种谔到时没有跟他联系，不然的话。</p>
方才还在为张斐判决叫好的郑獬，这回是彻底懵逼了。</p>
张斐环视一眼，朗声道：“这番话不仅仅是对陆知府说得，也是跟在坐的各位说得，你们要记住一点，当面对外敌时，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都应该以共同御敌为先。因为这将涉及到国家和君主的根本利益，如果查明有消极应对，亦或者置之不理，很抱歉，无论你受到再大的委屈，你都将会受到严格的惩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