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张斐的判决，对于百姓而言，就如同久旱逢甘霖，总是能够得到掌声与鲜花，但是这一次判决，院内院外相对比较安静，这似乎也出乎许芷倩的意料，她不禁抬头看去，但见院外的百姓，都略显失望。</p>
原因很简单，逃税不是地主的专利，百姓也逃税，尤其是这契税，因为对于百姓而言，这是比较好规避的税，而不像两税，只要你有户籍，基本上是逃不掉的。</p>
要知道北宋土地交易是非常频繁的，如果仅限于地主之间的交易，也不可能这么频繁，也是有很多普通百姓，通过在工农商业方面的努力，赚得一点钱，然后去购买田地，契税也会加大百姓致富的难度。</p>
他们的期待是，白契具有法律效力，但同时免除契税，再不济，就免除之前白契的契税，之后大家再缴契税。</p>
可没有想到，就只是免除一半的契税，而代价就是必须补交契税，无论如何，这都是要出一笔钱啊！</p>
这与他们的期望，相差不小。</p>
不过张斐并未等着掌声与鲜花，他还是照例向检察院问道：“检察院可有什么异议？”</p>
苏辙似乎在思考什么，微微一怔，瞧了眼张斐，纠结片刻，旋即起身道：“假设一个谋反之徒，向民间购买兵甲，且符合张庭长说得两大原则，那么这份契约是否具有法律效力？”</p>
张斐稍加思索后，便道：“只要符合这两大原则，都具有法律效力。”</p>
此话一出，大家猛地一怔，皆是惊讶地看着张斐，你是疯了吧？</p>
四小金刚、许芷倩也都惊诧地看着张斐。</p>
造反还具有法律效力？</p>
苏辙也是一脸懵逼。</p>
随后张斐又道：“正是因为双方契约具有法律效力，所以提供兵甲的商人，亦是从犯。但如果说，商人是被胁迫向谋反之人，提供兵甲得，只要他能够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那么这份契约就不具备法律效力，从司法来看，二者可能就不属于合作关系，皇庭是可以判商人无罪的。</p>
就这个问题，本庭长可以再多说一句，刑事诉讼是要高于民事诉讼的，因为国家和君主的利益是高于个人利益的，而谋逆是十恶之罪，更是最高等级罪名，商人在这个官司中，可能是无罪的，但是可能也会面临巨大的损失，因为朝廷是肯定要将所有的赃物没收，当然，这只是有可能，如果真的发生了，还得具体分析，但原则是不变的。”</p>
苏辙听罢，道：“多谢张庭长的回答。”</p>
说罢，他便坐了回去。</p>
而那边范镇也是在低眉沉思着。</p>
虽然这个结果，他们是早就知道，但是张斐的这个判决，还是令他们既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又心有困惑。</p>
因为在这个判决里面，涉及到一个契约原则问题。</p>
张斐虽然是依律判决，但其实他对于契约原则的解释，是以前没有的，也是《宋刑统》从未有过的内容。</p>
比如说“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这句话的意思与张斐解释的差不多，《宋刑统》也是要表达这个意思。</p>
但是张斐却将这两个原则，作为契约是否合法的重要依据，甚至是唯一，这个就是《宋刑统》没有的东西。</p>
虽说政法与私契是两条平行线，但是，当下是一个官本位制度，最终还是官员说了算，如果皇庭判定白契由于逃税，不具备法律效力，大家其实也没话说。</p>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判决，到底政法还是要高于民间私契，官就是比民大。</p>
但是，经过张斐的解释，就真成两条平行线。</p>
这可是非常关键。</p>
根据张斐的判决，一份契约是否具有法律效应，只是在于自由性，公平性，平等性，只要符合这几点，这份契约就具有法律效力，与它是否违反政法，并无太多关系。</p>
虽然范镇也就是利用官有政法，民从私契来解释白契的法律效应，但是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理由，而不是一个原则。</p>
这其实也是张斐与当下官员不同的一个点。</p>
其实宋朝司法制度，是比较完善的，要定罪，就必须要索引律例的，也就是鞠谳分司制。</p>
但是关于律例的索引，多半仅限于官府内部的讨论，对外的判决，一般基于儒家道德，得判出有名，讲道理，占领道德制高点。</p>
而张斐则是更偏向于，律例的引用和解释，道德只是在量刑的时候，提那么一句嘴。</p>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其实张斐促使这场官司的主要原因，并不是那一点点契税，而是给出这个契约原则。</p>
因为张斐是要让经济中心，从农业转向商业，亦可以说，将农业商业化，从商业中将税收上来，避免与乡绅、大地主发生直接矛盾。</p>
既然是要追求商业，那么契约法就是重中之重，只有完善的契约法，才能够促使商业发展，也便与税务司调查取证。</p>
在宣判后的第三日，皇庭就发表一期法报，公布详细的契约原则。</p>
合同自由原则。</p>
诚实信用原则。</p>
公平交易原则。</p>
根据这三个原则，后面又给出具体解释，就是规定契约是一种合意，必须全部事项取得合意，契约方始成立的，如果当事人双方对契约中所有各点意思未全部趋于一致，在发生疑问时，应认为契约未成立。</p>
同时还给出契约拟定建议。</p>
其中有最为关键的一条，就是皇庭建议签订契约的双方亦或者各方，应在契约写明债务承担事项，如不写明，将由皇庭酌情判定。</p>
检察院。</p>
“检察长，检察长？”</p>
陈琪朝着手拿法报，怔怔出神的苏辙喊道。</p>
苏辙猛地一怔，“你们说什么？”</p>
陈琪愣了下，旋即道：“我们只是想问检察长，你对这契约原则怎么看？”</p>
苏辙眉头一皱，突然伏案，执笔在纸上写出一张状纸来，然后交给陈琪，“你们立刻将这道状纸，送去皇庭。”</p>
陈琪眨了眨眼，又拿起状纸一看，惊呼道：“检察长要控诉皇庭？”</p>
其余检察员听罢，也是大吃一惊，纷纷围了过来。</p>
苏辙紧锁眉头道：“这契约原则，违反了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法报上面的这个契约原则，将会赋予皇庭强大的权力，去介入民间交易，这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行使检察权。”</p>
王申道：“就算如此，检察长不应先张庭长沟通吗？”</p>
苏辙稍稍犹豫片刻，叹道：“在律学方面的造诣，我是不如张庭长的，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如果私下沟通的话，只怕我会被他说服，但是在别人看来，又有可能检察院与皇庭狼狈为奸，还是公开审理比较好，这也能让百姓更清楚知道这里面的缘由，以及我们也得给予张庭长警示，他不能随意赋予律例原则和解释。”</p>
张斐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解释，赋予原则，虽然他没有改变律例，但是他的原则和解释，等于是将律例的本意改了。</p>
宋朝官员对于律例也是非常看重的，也都认为不应该随便改动。</p>
王申稍稍点头，似觉苏辙的考虑也很有道理。</p>
于是乎，检察院立刻就这份法报，向皇庭提起诉讼，控诉法报上面的契约原则违背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p>
四小金刚得知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这检察院是疯了吗，竟然控诉我们皇庭？</p>
我们又是裁判，又是选手，你检察院拿什么赢？</p>
但张斐却是笑而不语。</p>
许芷倩问道：“难道张庭长已经料到检察院会来控诉我们？”</p>
四小金刚立刻都看向张斐。</p>
张斐摇摇头道：“我并未有料到，我只是认为苏检察长的律学造诣，又是更上一层楼，进步可比你们要快，至少你们并没有对这法报的内容，提出任何质疑。”</p>
蔡卞诧异道：“难道法报的内容真的有问题？”</p>
张斐道：“从司法角度来说，这绝对有争议的余地。”</p>
蔡京问道：“那我们如何应对？”</p>
“接！”</p>
张斐笑道：“检察院的这番起诉，对于公检法而言，是利大于弊，我们不但能够从中获益匪浅，同时也能够补全我们公检法的制度。”</p>
补全制度？</p>
四小金刚和许芷倩都是一脸困惑。</p>
而此时检察院起诉皇庭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可真是令人是大跌眼镜。</p>
因为大家都不觉得这原则有什么问题，即便有问题，也不至于检察院直接控诉皇庭，要知道之前检察院与皇庭一直都是非常有默契的。</p>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p>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个瓜是必须吃啊！</p>
只不过人们没有想到，这个瓜恁地耐吃。</p>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