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娘气道:“你,你这奸商,你……”
正想着该怎样反驳这个人的歪理,忽见得旁边那个一直不吭声的仙君走了过来。楚晚宁指尖光华一闪,竟凝出一朵并蒂双生的海棠花。
孙三娘虽然气恼,却也被吸引了注意,问道:“这又是什么?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样?”
“这种海棠另加了焕颜术,睡前放在床头,能葆次日容光焕发,效用约为十五日。”楚晚宁漫不经心地把花递给了墨燃,对墨燃道,“去卖吧,一百金一朵。”
“慢着,”孙三娘唯恐等会儿这俩人又要说出什么插队要另外再加钱的道理,虽然心中气极,但还是说,“别拿走,这朵我要了。你还能做几朵?我都要了!”
楚晚宁说:“同样的法术不想施太多遍,只做三朵。”
“那就三百金,给你。”
“墨燃收钱。”楚晚宁说着,低头凝了另外两朵,一并交给了孙三娘,然后开始凝第四朵。
孙三娘不乐意了:“你不是说只做三朵?”
“这朵加的是妙音诀。”楚晚宁淡淡道,“配在身上,能使女子声音变得动听。”
“……”孙三娘虽贪财,但更贪岁月年华,她眼巴巴瞧着这位死生之巅的仙君凝出一朵又一朵奇妙的海棠花,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道:“好好好,我买、我买。”
晚上回去关了门,师徒二人坐在桌边把钱两一算,发现足够供带过来的一行人吃好喝好直到对岸火熄了,楚晚宁把一半的银两推给墨燃,一半收好,说道:“等临行前,把剩下的还给孙三娘。”
墨燃一怔:“为什么?”
“飞花岛离临沂路途遥远且物资贫乏,吃穿用度极为不便。但你看岛上渔民,大抵都能过得温饱,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他这样说,墨燃细细琢磨,确实觉得如此。
楚晚宁道:“去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今天在你收拾摊子的时候,去找了村长,问了他一些事情。其实这个孙三娘,原本是临沂儒风门的人,因为她天资不高,师父没怎么管过她,拜入师门五年,仍只会浅显剑术。”
墨燃微微吃惊:“她是儒风门的人?那师尊是不是见过——”
“没有。”楚晚宁道,“村长说,她十七岁那年,跟着儒风门的修士来飞花岛收罗新弟子。那些名门修士仗着路途遥远,岛上又都是些凡人,被欺负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去儒风门兴师问罪,所以就在那段时日,对岛民为非作歹,吃白食,抢钱两,甚至……”
“甚至?”
“甚至淫掠少男少女。”
“……”
楚晚宁道:“孙三娘气不过,便与师兄师姐们争执了起来,她身轻言微,性子却激烈,得罪了同门,最后遭其暗算,被其中一个师兄刺了一剑后,又被推下海崖。”
墨燃喃喃道:“竟是这样?难怪之前听村长劝她说什么,不是儒风门的人,没想到……唉……”
“嗯。她命大,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她落海之后,被正在捕捞的渔民瞧见。那渔民膝下本有两个女儿,奈何去的都早,便在救了她之后,收她为义女,教她渔猎,教她做生意。后来她义父过世了,她就承其衣钵,渐渐的成了这飞花岛的第一大户。”
楚晚宁顿了顿,说道。
“你也听到了,她说飞花岛上今年收成不好,各家各户都是她在开仓赈济。孙三娘生意虽精,却只在修士身上剥钱,从不多拿岛民毫厘,甚至会补贴穷困。”
墨燃没做声,却想起日间在集市里看到的那个渴望着海棠花的小女孩。
那样的寒酸打扮,污脏面貌,一看就是失了爹娘的。
可却不瘦,脸颊鼓鼓囊囊的,眼睛里透着清冽的光。若不是有人在接济她,这么小的孩子考乞食为生,不早该面黄肌瘦了么?
“孙三娘一年出海二十余次,每次往返颠簸,都要七八天,算来她大半生都是在海上度过的。你看她宅邸奢华,富庶至极,何苦年过半百,还要在风浪里来去?每年不辞劳苦地把岛上的东西拿去临沂卖钱,又去临沂淘来物资,带回飞花岛?”楚晚宁道,“她分明已不差钱了。”
“……我知道了。”墨燃听完,心中难受,立即起身拿起那一半钱两就要走。楚晚宁唤住他。
“去哪儿?”
“我去把多赚她的,都还给她。”
“坐下。”
楚晚宁淡淡道。
“你怎么这么傻。”
“嗯?”
“你看孙三娘这种人,性子刚烈,极是要强。她最恨的就是修士……你说你这样过去把钱两给她,她会不会乱棍把你从府上打出来。”
“……”
墨燃想了想,顿觉背脊有些痛,不由叹了口气,问:“那该怎么办?”
“我跟村长说了,等我们走之前,把这些余钱都给他,让他找个机会转交给孙三娘。”楚晚宁道,“那时候我们人都走了,钱财终归是能让飞花岛过的更好一些的东西,她不会不要。”
墨燃垂眸思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师尊说的是,就按师尊说的去做。”
楚晚宁叹了口气,说道:“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情,不能仅看表面就做定夺,甚至有的时候,表象之下的那一层,都未必就是最终的真相。我时常告诫自己,需沉下心来,判断人也好,事也好,需慎之又慎,但有时仍旧忍不住。”
他这番话,说的墨燃极不是滋味。
单看表面就做定夺,判人良莠是非,判事善恶对错,这不就是他曾经对楚晚宁做过的事情么?
除了他,红尘间往来的大多数人,都极难在激烈的感情面前保持一双清明的眼,一颗冷静的心,去想一想,去看一看那些遮盖在尘沙之下的真相。
他之于楚晚宁,南宫驷之于自己的母亲——他们谁不是因为被情绪蛊惑了神智,被表象蒙蔽了双眼,最终铸下了痛不能回首的过错。
或许只有楚晚宁这种人,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却执着地在心里给每个人都留有转圜之地,尽力不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每一件事。所以墨燃越去了解他,就越会发现,原来这个瞧起来比谁都暴躁的北斗仙尊,有着一颗未经戾气浸染的内心。
这个人骄矜冷淡的面容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仁慈宽容的魂灵。
他因为这样的魂灵而愈发怜惜楚晚宁,心中生起极强的保护欲望。或许正因为从尸山血海里淌来,沾过满手血腥,所以他愈发能够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比一颗赤子之心更难能可贵的东西了。
那是硝烟里的羌笛,战壕中的花朵。
于是,曾经为祸天下的踏仙帝君,在这样的魂灵跟前,默默地想——
若有一日,师尊需要,那么哪怕遍体鳞伤,血泪流干,哪怕死无全尸,灰飞烟灭,哪怕要祭上自己的头颅和残损不堪的魂魄。
他都要护好这个干干净净的北斗仙尊。
“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墨燃笑了,“不过是在想一些小事。”
“小事?”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记起早上去集市的时候,楚晚宁跟自己说过,想要学一学御剑之术,便道:“师尊,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