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说完之后,因为心下高兴,立刻就要去告诉南宫驷,王夫人在后头道:“哎,燃儿你别走那么快,我已经都跟南宫公子说了,你不用再……”
但墨燃根本没有听到,已然行远了。
他找了一圈,发现南宫驷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正准备过去,却瞧见桥的另一边走来一个人。墨燃一看,发现是叶忘昔,心中一动,便没有再去喊南宫驷,而是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他们。
叶忘昔依旧是很英俊的,脸庞上难见太多女性的特征,她所练的心法,所受的教习,已经让她与男子罕有分别,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心里还存着对南宫驷的暗恋,她恐怕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儿之身。
南宫驷看到她来,轻咳一声,目光又投向茫茫的河水。
“公子唤我?”
“……啊……”南宫驷神情似乎有些尴尬,十指交叠,枕在奈何桥的石狮子上,半晌才“嗯”了一声。
“有什么事吗?”
“也,也没有。”南宫驷道,他根本不敢去看叶忘昔,手指摩挲着石狮子蜷曲的鬃,“就是……就是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叶忘昔茫然道:“什么?”
南宫驷低下头,慢慢地解着腰间的一个佩物,在叶忘昔看不到的另一侧,笨拙地解了半天,才终于解了下来,然后递到了叶忘昔手里,轻咳一声:“谢谢你这么多年……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佩饰,只有这个给你了,跟了我很多年,不是最好的玉,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垂着眼睑,脸有些红了。
他一直没有敢去看叶忘昔,过了好一会儿,见叶忘昔没有反应,忽然又觉得很懊丧,很唐突,也很赧然,犹豫着又要从叶忘昔手里把那块凤凰图腾的玉佩拿回来,嘟囔道:“我,我知道这个不好看,你不喜欢就……就还给我好了,没关系,我,我也不会介意的……等重振儒风门之后,我再给你寻一块最好的,我……”
叶忘昔愣了很久,然后笑了,她那清俊的眼眸间,竟有了一丝女儿的柔美,衬得她的眼尾,也好似染了从来不曾有过胭脂薄色。
她那生着细茧,有着伤疤,并不如闺阁女子纤细漂亮的手,握住了那块玉佩,沙沙起风,竹叶萧瑟,叶忘昔说:“这块就够了,公子,谢谢你。”
南宫驷的脸更红了,他木木地说:“你,你喜欢就好……我也……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燃:“………………”
他在竹林里听得简直想摁住南宫驷的头往石狮子上撞。
这个人是不是除了养些小狼狗就不会干点别的?怎么绕了半天,又变成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宫驷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王夫人跟我说,我体内的暴戾灵核可以压制,或许也不需要双修之法才可解了。”
叶忘昔一愣,但随即好像会错了意思,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了睫毛,没再说话。
若是不需双修,那么南宫驷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她或许就再也没有理由厚颜无耻地留在他身边,她也有尊严,不想求着南宫驷喜爱她,垂怜她。南宫驷用这块玉佩做个了断,往后自己也可以留个念想。
“你明白……嗯……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嗯。”
南宫驷闻言转喜,但仍是笨笨地:“那,那你要是愿意……其实……以后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叫我,我……我觉得那样挺好的……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唉……”
他一连唉声叹气了两声,到最后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捂着眼叹息道:“我的天,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回轮到叶忘昔无措了,她茫然抬头,忽然像是懂了些什么,眼眸微睁大,随即脸上泛起一丝薄薄的血色。
奈何桥上竹叶纷飞,她衣摆轻轻飞扬着,玉佩温润,鲜红的穗子在她手指间飘拂着。
半晌之后,叶忘昔犹豫着,试探着,极轻声地唤了一声:“阿驷?”
瞬息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南宫驷竟觉得,她那被换音咒扭曲到再也无法复原的声嗓,竟在模糊的风里,隐约有了一些柔软,一些轻柔。
他蓦地抬起头,望着叶忘昔的脸,朝霞漫天如锦缎,映着她的眉眼,她展颜笑了,依旧是熟悉的英挺、端正的模样,但微微眯合的眼眸中却有细碎光亮在闪动,她没有忍住,最后眼泪滚落,从她灿然笑着的脸庞,潸然而下。
南宫驷望着她,望着这张脸,一个年幼时模糊的印象竟这样回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小女孩,青涩,稚嫩,脸颊红扑扑的,睫毛很长,很柔美甜蜜的长相。
那时候的叶忘昔,还没有被南宫柳派去暗城修炼心法,她才刚被徐霜林捡回来没多久,整日跟着南宫驷,学一些基础的法术。
那天,南宫柳为了锻炼他们,让他们一同去儒风门最简单的幻境里小试牛刀,那幻境不难,却有些可怖,都是些枉死的鬼,在里头徘徊不去,披头散发,发出幽幽呜咽。
南宫驷初时没有打算理会叶忘昔,只管自己伏魔,谁知走着走着却发现叶忘昔没有跟上来,一个小姑娘,蜷缩在幻境的破庙里,动也不敢动。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却忽见得她身后飘来一只吊死鬼,伸出鲜红的舌头要卷她的喉咙——
“啊——!”
小女孩觉察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吓得只能尖叫,却什么都做不了,抱住怀里的剑别过了头。
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她怯怯地睁眼时,发现南宫驷立在她面前,那吊死鬼已被他一剑斥退,贴上了雷电符灵,丝丝跃动的电光花火之间,他侧过头来,低眸看着她,原本想斥责她几句,但是,那个女孩子的神情是那么可怜,像受了惊吓的猫儿,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没有忍住,泪水就汹涌而出。
南宫驷一下子呆愣了,半晌才道:“你,你怎么那么没用,连鬼都怕……”
“那可是鬼啊!”叶忘昔大哭道,“我要是连鬼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
南宫驷:“……你们女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用。”
“那我也想有用啊!”漂亮的小姑娘哭嚷着,委屈地连鼻涕都流下来了,“谁愿意拖你后腿,我也想帮忙啊,可你走的那么快,你都不等等我……我……我就是怕鬼啊……”
“呃……”
南宫驷后来没有办法,只得蹲在她旁边,也不会哄人,就那么呆呆看着她哭,还未经历过暗城磨炼的叶忘昔,和最寻常不过的女孩子一样,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哭着哭着,哽咽道:“你看什么?”
“……我看你什么时候哭完啊。”
“……”
“等你哭完,一起走吧,谁让你这么弱。”南宫驷叹气道,抬起手,弹了一下小女孩白皙的额头,“跟着我吧,我保护你。”
云蒸霞蔚,天地金辉一片,此时回想起这段往事,南宫驷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一天幻境里,竟是他活到今日,唯一一次见到叶忘昔作为一个女孩子,因为害怕而哭泣。
后来,她成了铁,结了冰,把所有情绪都压抑在了清淡的面容之下。
压抑到深处,莫说南宫驷,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个怎样的人,只记得追随着面前那个儒风门少主的背影,从孩童,到少年,到他成公子,而她花容不再。
她就这样,不掉泪,不拖后腿,默默跟着他,跟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