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跑起来吧,少年!(五)~(八)(1 / 2)

太阳渐渐落下, 远远地天边晕染出好看的晚霞,时不时有路人忍不住驻足,举起手机便拍,或是看两眼,用眼睛记下此刻的美。

“向东, 明天见”何晓亮骑着自行车, 单脚落在地上, 他向来很赶时髦,坐的是在这年龄段同学间最流行的“死飞”。

“你路上小心点。”裴向东手插着兜, 表情带着点担心, “早点把你这破烂车换了。”按他的想法,骑个普通的自行车就得了, 实在嫌弃,也可以买山地车,这死飞, 连个刹车都没有一次放学, 他走在后头, 看见那堆同学, 前头的有人急刹车, 后头一列的腿放在地上,强行脚刹,他怎么就觉得, 这一点都不酷呢

“你不懂。”何晓亮自诩自己是实验中学的时尚in, 夏虫不可语冰, 学霸是不会懂他们学渣的快乐的,“骑这个才酷,不和你说了,走了啊,你路上也小心点。”

裴向东一脸无奈“好好好,快去吧。”他静静目送着好友消失在视线之中,然后踏上回家的路,他家离学校挺有段距离,走路要二十分钟上下这还是不等红绿灯的情况,裴闹春提过替他买辆自行车,可他没答应,因为这样安静一个人的时光挺好。

小学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便是背着书包,全速往前冲,在心里模拟个人在一旁同自己赛跑,每次回家开锁,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看时钟,确认自己统共花费的时间后满脸地全是满意。

而现在,他回过头,看身后的学校,远远地还能看到学校里最高的钟楼,a县实验中学的图纸,是专门请的设计师做的,对方给安排了这么个高高的塔楼,下头直接是一片铁架,上头镶着校训和学校名称,成本不高,还很美观,学生们都挺习惯,循着教室往外一瞅,就能看到时间。

现在是5:55,拐过这个弯,便到了小路,已经不见熟悉的蓝白色校服,然后便可以迈开腿,开跑

班上有女生问过裴向东,为什么喜欢跑步在这个年纪、时间段,有不少女生都开始厌烦起了体育课,毕竟汗水、日晒对初有爱美意识的女生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跑步过后,又时常觉得喘不过气,跑得急了,腹部还会隐隐作疼,在挺多人看来,喜欢跑步,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那时候没回答,只是笑了笑,因为着实不知道要怎么说,可每次跑起来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答案。

你听过风的声音吗当你奔跑起来,哪怕是周围环境,也隐隐变得模糊,你的世界里,最清晰的是你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风的声音,感觉整个身体便轻,往前、再往前,目光范围内,有的只是前方。

虽然,这样狂奔的时候,时常引来路人略有惊诧的眼光,可现在正值中二年纪的裴向东并不觉得丢脸,只觉得享受此刻的兴奋。

跑不了多久,就能到家了,裴家买的房子正在a县医院对面的小区里,早年间a县大拆迁过一次,父子俩住的老房正位于拆迁范围内,后为了两人上学、上班方便,便把安置房转了,又添了钱买在这。

这片小区住客挺满,楼下有不少带着孩子散步的老人,住户间都挺眼熟,一见着裴向东就招手问好,他们在这住的年限久了,早就把分门别户的小区活回了当年街坊邻居互相熟悉的模样。

“嗯,刘爷爷,我上楼去,您慢点走。”裴向东喘着气,虽然他粗糙地用手抹了自己几把,可只要近看,还是能一眼看到脸上的汗。

“哎,行,回去可别马上洗澡,对身体不好。”

“恩恩,晓得啦”

刘爷爷看着裴向东上楼,心里有点感慨,小区里这么多孩子,他怎么看就数向东这娃娃好每次下课回家,看见他们大包小包,就会立刻过来帮忙,生怕他们年纪大拿不动,又有礼貌,逢人就问好,他还听说,他在实验中学,也考得很好呢

可是啊

他叹了口气,可是裴医生就是看不到,也许是他年纪大了,看到像向东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和看到自己孙子一样,心里软吧他还记得,有一回,向东不知和裴医生闹了什么矛盾,跑到楼下器材那蹲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像只小花猫,他遇到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裴向东参加学校里个什么毛笔比赛,得了个二等奖他才刚寻思这是件好事呢,就听向东哭着说,他爸说他没认真练习,这才得了第二名,如果平时多仔细、多努力,没准就一等奖了。

还没一会,裴医生就跑下来了,四处喊人,裴向东也不敢多蹲,抽噎着就过去了,裴医生倒没有打孩子的习惯,只是嘴上就开始批评,说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那时候裴医生是这样说的“你怎么这么脆弱爸爸还说不得你了你们老师都说了,你这孩子就是不够专注,你的字多练练能得一等奖的,爸爸不过是实话实说,你还犟上了以后人生这么长,遇到的问题多了去了,你是不是还要再跑到时候你看看你能跑哪里去。”

刘爷爷那时忍不住,凑过去,笑呵呵地搭话“裴医生,你看看,这孩子都二等奖了,我们家那小子,连个奖状边都拿不到呢你说他做什么呢”

裴医生人向来好,对待他们这些老人家也客气,那时皱着眉头,声音温和“刘叔,你是不知道,这孩子年纪小,毛病可不少,夸两句能上天呢我平时也没什么时间管他,你看他练毛笔就不知道自觉,明明能得一等奖,得了二等,当然得说一说。我知道你疼他,可做错了,咱们该说就说再说了,你看他一和我闹脾气就往外跑,谁家孩子这么闹腾呢”说完话,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裴向东上楼去了。

刘爷爷到现在都记得清楚,那时听着裴医生说自己粗心、没仔细的裴向东好几回想张嘴反驳,又含着泪闭上了嘴,那难受模样,要他这把年纪了,看了都心疼,后来他忍不住和老伴念叨了这件事,说想不明白,裴医生平日里人这么好、说话又好听,怎么对自己儿子反而这样呢

那时他老伴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给了他个白眼“儿子给你买个新衣裳,你穿出去,人家夸两句,你不也老装着样子吗”她掐着嗓子,“哎,哪有,也不咋好看、又不保暖,是他非给我买的。明明能说好话,你不也没说好的嘛人裴医生是谦虚,再说了,向东这么优秀,不就证明这管法对了吗”

说得也对,被老伴这么一类比,刘爷爷倒也好像突然能理解,可他怎么就寻思着,不太对呢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裴家位于六楼,他坐着电梯就上去了,进了屋,里头还是一片黑,爸爸向来会回得稍微晚点,他下班后,有时还要到病房写两份病历、或是看看病人,等忙完了,他就会从医院食堂打包饭菜回来,基本每天裴家开饭也是七点的事了。

他稍微缓了缓,便去洗了个澡,裴向东剪的是个标准刺头版板寸,在门口仅有一间店面的老理发店剪的,八块钱洗剪吹全包,洗完头发连吹都不用吹,用毛巾这么包住擦擦,再对着水池抖抖,便也已经七八分干了,别人吹头发是为了飘逸,他吧,反正不存在这东西。

摊开的课本首页,贴着的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两个彩色小人一个是在国内声名斐然的飞人,在暑假刚过去的奥运会上,对方因伤退赛,一瘸一拐地走到跑道边的样子,要无数人震动。另一个,则是今年奥运会中,斩获100米、200米双冠的牙买加短跑选手,一黄一白的身影,被一左一右地贴在英语二字旁边,并不是他看不上英语课本,只是这课本最大,其他的课本,容纳不太下剪下来的小人。

班上的男生,大多看的足球、篮球,女生追星的则要多些,像他这样,看田径比赛,又剪报纸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鳞角,少之又少。

他还记得那时候体育台的解说曾在分析比赛时,不经意地说过“无论是长短跑项目,向来是黑人的天下,十个冠军里,能有九个是黑皮肤的。”他和搭档似乎沉默了片刻,又振作起来,“不过多年的历史下来,有时还是会有人杀出重围,我相信未来我们也会有机会说这么一句,谁说黄种人跑不赢”

裴向东那时被说得热血沸腾,就像童年时许过无数次什么发明家、去哈佛之类的愿望一样,他告诉自己,你要为国争光,虽然现实生活中,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校队选手,可这并不妨碍,他畅想些别的。

墙上挂着的是方形的相框式时钟,安静下来时,能听到秒针移动的声音,就像静静流淌的时间。

裴向东的作业已经做了大半,虽然只要有活动课,老师又没征用来考试,他一定会下去锻炼,可同时,他也从未耽误过学业。

虽然考好了,也未必会从爸爸那得到夸奖的话,可考坏了,收到的批评将会更多,他曾有过非常短暂短暂到一次考试就结束的叛逆期,他告诉自己,书他不读了,反正无论他考得多好、得到多少奖项,爸爸也总能挑出问题来,可当带着只有八十几的考卷走到爸爸面前,等他签字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退缩了,他低着头看地,不愿意看到爸爸脸上失望痛心的表情。

果不其然,考卷让爸爸生气了,他认真看着考卷,一道道问他问题出在哪,又问他下回能不能改,再之后,便是给他举起了例子,他看着爸爸锁紧的眉头,叹着气的话,手越握越紧总之,没有鼓励,有的只是进一步的批评教育。

上了初中的他,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看些心灵鸡汤,都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里头那些成功学大师,都会用一句话概括主题,说些什么你若盛开、鲜花自来;或是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他看了很多,到了最后却悲哀地发现,他依旧渴求着来自父亲的认可和夸赞,比起破罐子破摔,他能做到的只有拼尽全力,努力讨好对方,期许着有一天能被看到。

老式的门锁,久了便也锈了,开门的时候总能发出不小的动静,两扇门被打开后,出现的正是裴闹春,他穿的是一身西装,手上提着红色的大号塑料袋,里头是叠起来的两个大号塑料饭盒,他关上门,撑着柜子开始换鞋。

“爸,你回来了。”裴向东过去,接过了塑料袋,沉默着到餐桌上,开启饭盒,家里自打没有女主人后,已经很多年没开过火,医院食堂饮食不错,从饭、菜到汤,一并都可以打包,唯一的缺点就是没那么热乎,不过微波炉拯救了一切。

“嗯。”一进屋,便能觉察到屋内的冷清,由于父子俩,都不是天天能留在家里的人,房中的生活气息极淡,若是到边角的地方伸手一抹,还能抹上一层灰。

裴闹春略有些尴尬地开了口“吃吧。”

“好。”裴向东不吭声,埋头吃饭,这年纪的少年,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吃起饭来很快。

原身的记忆里,家中的饭桌,不知从哪年开始,便就这么一直冷淡了,也许是从裴向东长大以后开始或者是从他失望透顶开始两父子回来说的话统共就这么几句,坐下闷不吭声吃完,各自干点家务,然后两个都得去读书,偶尔交谈多的,要嘛是裴向东学校有什么安排,要嘛是裴闹春关心孩子的学业,除此之外,没什么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裴向东三两岁的时候,父子俩还是有段格外“甜蜜”的时光的,毕竟原身不可能去和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讲什么道理,就算真说了,他也转眼就忘,那时小裴向东,还会抱着爸爸的大腿撒娇,蹭来蹭去,怎么都不肯放手,当然,现在这些早就没了。

裴闹春犹豫着开了口“你,你就这么想跑步吗”在原身记忆里,也是在这天,儿子破釜沉舟地求了一次,原身没放在心上,只说了些戳人心眼的话。

“嗯。”裴向东原本伸出要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坚定地点头,事实上,他今晚也想和爸爸聊聊的。

“为什么呢”他一边吃菜,努力让自己的口气放缓点,分明原身和病人交代事情时,声音里总是带着笑的,可对着自己儿子,却是习惯性的严肃。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呀裴向东明明没夹着东西,就这么空空的把筷子放到嘴中“因为我很喜欢跑步。”他补充,“王教练也说,我有这个天赋。”

裴闹春下意识地心里一抽,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孩子说的是“王教练说”,而不是他相信自己有这个天赋,也许是他想多了,可他居然觉得,向东连对自己最起码的信心也没了。

“那你自己觉得呢。”放到嘴里的菜,似乎都带着苦味。

“我”裴向东犹豫着,他在此之前,对田径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概念,顶天了就是觉得自己跑得快而已,或是有些幻想,真的觉得自己能踏上赛场,左手奖杯右手金牌,那不是在白日做梦吗

“嗯,你。”他试着想和儿子对上眼神,却只能看见他低下的头。

“王教练说我可以的。”他很难从容地回答,“我,我在学校,出去比赛都跑得比别人快”

“所以,你觉得你在跑步上有天赋对吗”裴闹春心里挺难受,这年纪的孩子,不该无法无天、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吗

他想过自己也许能为国争光,可这也只是想,真的要在爸爸面前点头承认,嘴上却一下挂了沉重的砝码。

裴闹春差点叹气出声,他硬生生憋了回去,生怕给了孩子什么不好的暗示“爸爸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个选择,没那么好做,你要去练跑步了,肯定要耽误自己的学习,如果你自己都不确认你有这个能力,你说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有的。”即使被逼到了死胡同里,裴向东依旧下意识地选择了婉转的说法。

“行吧。”裴闹春异常挫败,他面对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心关起来,只伸出触角,感知着外界一切的小蜗牛有些束手无措了,“那你也明白这个决定做出来对你影响有多大吧”做决定前,总得和孩子分析好事情的利弊。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如果你没练出成绩,又耽误了学习,你要怎么办呢”他提出了一个观点,裴闹春当然可以直接让孩子去练跑步,可这决定一做出,是要影响一辈子的,他希望裴向东自己要想好,可这下的裴闹春,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他说的话,在裴向东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爸他果然还是觉得我没这个天赋。他习惯于悲观地去想,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黯淡。

裴闹春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对了,立刻往回补“爸爸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的。”他低声地回。

不,你不知道。裴闹春无奈极了“爸爸不希望你以后后悔”

所以你就直接不让我去试吗这话,我听过的。

裴闹春像是能看到儿子身边越来越重的阴影,他放下筷子,抓住了裴向东的肩膀,这身体接触,一下要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父子俩的眼神对上,一个是专注、另一个是满满的伤心“向东,你能好好地听爸爸说吗”

“能。”裴向东不自在地缩着肩膀,点了点头。

裴闹春长话短说“爸爸今天和你提这个,是因为王教练又来找我了,他给我看了你的成绩和国内目前的数据,我意识到,我的确误解你了,你确实在跑步上是有天分的。”

这话像是一个大锤,一下砸在了裴向东的脑袋上,他愣神地看着父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似有光彩一下略过,又变得黯淡。

得,死结,裴闹春忽然意识到虽然这个孩子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可他压根就不相信,他的父亲会认可他,这根本就是死循环,哪怕裴闹春这下说的,确实不带有批评色彩,可在他的心里,也全会变成晦暗的模样。

“但是说实话,爸爸也还不确定,因为我不懂体育,你知道的。”裴闹春能看到那孩子一下放松的模样,像是他的这句不确定,才是刚刚那一番话中,唯一的一句实话,“王教练和我约好了。”

“啊”他惊讶地张开了嘴,眼神里是迷茫,约了什么

“他和我说,想让我看看你跑步的样子。”学校周六上午还上课,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王教练还没能跟儿子说,“那就跑给我看吧,你自己来证明给我看,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跑步,也确实有天赋。”

父子俩距离并不远,能清楚地看见彼此的神情,裴向东同样能清楚地看见,父亲眼底的坚定,他要跑给爸爸看吗他能行吗

“裴向东。”裴闹春能瞧见这孩子的犹豫在原身的记忆里,这孩子即使是在这个破釜沉舟的夜晚,也是这么低着头,不看人的,说了句,爸爸我真的喜欢跑步。他习惯性的躲避父亲的眼神,像是不看,就不知道父亲对他的失望。

“嗯,我在。”

“如果你真的会跑,那就奔跑吧。”裴闹春说得认真,“我也想看看,我儿子跑起来是什么模样的。”

“好。”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忽然点头,语气也变得坚定,他有太多次,想让爸爸去看看了,记得市中学生运动会的时候,由于是市级比赛,其他几个选手的父母都来了,唯独他是一个人,那时老师努力地帮他挥舞双臂喊着加油,可他却只记得,无论是回头还是朝前看,都看不见爸爸的身影。

“嗯。”裴闹春笑了,松开了手,忍不住往这孩子的脑袋上揉了揉,而后又缩回手,低头吃饭,他没看见,等他低下头后,裴向东迅速地伸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抬头往上看,能瞧见蓝白分明的美丽天空,时不时地微风吹来,云儿被吹散了又在远处,渐渐地汇聚在一起。

“动起来。”王教练一下下地吹着口哨,示意前头的三个少年跟着他的节奏动作,他身边的市队的苏教练,他昨天下午,一和裴医生分开,便立即电话联系了苏教练,央着对方借来了三个孩子,又确认过了a县中心体育馆下午没人,提前约好了场地,可以说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嗯,你们自己在动一动。”他看着表,他同裴闹春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眼下只差十分钟了,人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