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闹春警惕极了,他抱着相册看着裴宝淑:“你是谁?你来我家干嘛?我女儿等下就到家的!”他摸索着手机,拉着余泽一往后头,“阿宝的电话……”
“你不认得我啦?”裴宝淑拿着的包都还没来得及放下,爸爸嘴上还喊着阿宝,记着自己有个女儿,却已经认不得她是谁了。
余泽一惊慌地回头,看着外公。
“我不认得你。”
裴宝淑深呼吸,看着父亲,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只剩下陌生:“我是阿宝啊。”
“……”长久的沉默,裴闹春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击掌,“你也叫阿宝啊!”
裴宝淑想要往前的身影顿住,退回了玄关:“泽一,你陪外公一会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呆呆。”她现在只庆幸,玄关隔着客厅还有半堵墙,能要人看不见里头的场景,她只是蹲下,看着并排摆着的鞋,有她的、有父亲的、有泽一的,这就是她的家,可现在,她的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要散了。
那头泽一细碎的声音还在焦急地说着:“外公,你看这个照片,这个人就是我妈妈,就是阿宝啊,你还认不认得?”他翻着相册,很着急,“你看,这个、这个,全都是妈妈,你的女儿,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拍照呢!”
“……我不知道。”隐隐约约传来的,还有他的声音,有些害怕,有些畏缩,“你能帮我叫阿宝回来吗?”
看,他还记得有个阿宝,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
午后的光总是最为强烈,半个客厅都能笼罩在阳光之下,若是夏天,能热得让人一刻都不想久留,可若是冬天,却只要人身上觉得发暖。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裴宝淑站在靠近客厅的位置,孤单地以一敌四,对抗着对面的大姑、大姑丈、二姑、二姑丈,他们坐在一排长沙发上,正在认真地看着她。
“阿宝,这是你爸爸的意愿,你当初答应过的,对不对?”裴二妹就差以为自己哭不出来了,可在看到阿宝这样时,还是很难过。
“我知道是爸爸的意愿,可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不同意,我能照顾好他的!我真的可以。”裴宝淑努力说服着他们,“我才三十多,我还很年轻,我做得来的,我可以和学校沟通,给我少排一点课,或者我先请长假,总有解决的办法的,二姑,我不想把爸爸送到养老院。”
就在前两天,爸爸差点走丢了,这倒是他们看顾不好,只是家里有聚餐,二姑还没到,就先把门敞开着,只是厨房这边在热热闹闹,爸爸却一个人,摸索着走了出去,在楼下小区转着圈,若不是二姑刚好到,把他硬拉了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会跑多远,到时若是定位手表一丢,那更是没个地方能找了。
也正是因为在这个原因,裴二姑总算下定决心,拉着丈夫和裴大姑一家来了,决定转述裴闹春当初的要求,除却要去住养老院之外,还有他手头财产的转让事宜,这是托了两个妹妹一起保管的,一是裴家三兄妹感情很好,经得起考验;二是两个妹妹现在家庭的条件也不错,不至于昧下钱财,其实按照裴闹春之前的交代,现在他早就该待在养老院了,只是裴二妹和裴大妹也舍不得,想着能让他在家留着也好,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阿宝,我们明白的。”裴大妹很理解,“我当初也不明白你爸爸为什么要做出这个选择,可是你要知道,他不适合留在家里了,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要!”她很倔强。
“可你爸爸希望你能幸福快乐的生活,他这辈子,最不喜欢麻烦别人,哪怕年纪大了也一样,他选的养老院,带我们一起去看过了,那条件很好,护工也很专业,我们认识的也有去的,反应都很好,绝对不会出现什么护工虐待的事情,再说了,养老院离我们都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如果想了,随时可以去看他,对吗?”裴大妹解释,她意识到为什么大哥会做这个决定了,以阿宝的性子,恐怕逼死自己,都会照顾好大哥,可问题是,这是大哥想要的吗?
裴二妹用力擦着眼泪:“其实我们早该说了,可我们也都有私心,我们舍不得你爸爸,但你看,昨天你爸差点就丢了,养老院的人员更专业,他们能照顾好你爸爸的,我们的初衷都一样,希望他好,对不对?”
“道理我都懂啊!”裴宝淑眼泪簌簌而下,“可我接受不了,大姑、二姑,其实不是爸爸舍不得我,他现在反正也记不得我了,是我舍不得爸爸,我想到要送他走,我心里真的没办法承受,我离不开他啊。”
裴二妹有一万句话想说,都化成了叹息,她走过去,用力地将裴宝淑搂在了怀里:“我们都懂,可是你爸爸生病了,就和要去医院一样,去养老院也是一种治疗,我们都会去看他的,对吗?”
“我再努力看看好不好?我不会把爸爸弄丢的,我会好好照顾他,我不会护理,我就去报班,我就去学,他也想待在我的身边的。”
“不行。”裴大妹回答得很坚定,“这是你爸爸的人生,你要让他自己做决定,他比别人幸运,有机会能自己选择,我们做家人的,不该违背他的选择。”她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大哥想要的,如果大哥待在家里,宝淑过的算是什么日子呢?如果大哥真的还能知道,一定会很痛苦吧?
房间门只是半掩,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头的声音,余泽一现在正和外公相对坐着,他今天的任务是看好外公。
“你刚刚说,这个是谁来着。”裴闹春伸出手招了招,他认不得余泽一,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余泽一看了过去,便是愣神,外公指着的正是他自己:“外公,这是你。”
“原来这是我啊。”裴闹春有些疑惑地瞪大了眼,“我都这么老了。”
听到外公这么说,余泽一心里也难受,只是现在他还在偷听外头的事情发展,在听到养老院这样的关键字的时候,他耳朵一竖,小心翼翼地惦着脚尖,从上头拿下了一本相册,相册的第一页和第二页之间,夹着几封信,这是他和外公做好的“约定”。
那时他们还在旅游,晚上的时候,总是他和外公睡一间房的,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和外公聊了好多。
“泽一,等有一天,外公脑子的怪兽,就会嗷呜一声,把里头的记忆吃光,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你妈妈,外公自己,我都记不得了。”
“那可以把怪兽打死吗?”他天真地询问。
裴闹春摇了摇头:“不行,因为怪兽和外公的脑子长在一起,如果把怪兽打死,那外公也会死掉,到时候啊,就得把外公送到像医院的地方,那儿叫养老院,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他摸着外孙的脑袋,“只是到时候我不在家,那你妈妈就要由你来照顾了。”
那天晚上,外公说了好多好多,很多话,余泽一还听不明白,他和外公拉钩许诺,也答应了外公,如果有一天外公不在了,他就要保护妈妈,不要让妈妈一个人孤单,他还从外公那拿了几封信,外公说,他怕妈妈舍不得他,等他要去养老院的时候,就把这些信拿给妈妈和两个姑奶奶,也算是一个告别。
而现在,好像就是这个时候了。
余泽一很快跑到了门外,他一出现,几个大人都开始抹着脸上的眼泪。
“泽一,怎么了?我们没事,你先进去陪着你外公。”裴宝淑哄着儿子,要让他进去。
“妈,大姑奶、二姑奶,这是外公之前要我拿给你们的信。”余泽一很郑重地将三封信分别递给三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子,继续看着外公。
“信?”裴宝淑看见上头熟悉的阿宝二字已经开始鼻酸,她以最快的速度拆开了信件,然后泪眼婆娑。
[阿宝,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可能已经忘记了你,虽然很想永远地把你们都记住,可我想这并不容易,对不起,虽然很想再多陪陪你,可好像生命中,总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自己做决定的。]
[……不知道两位姑姑和你说了要送我去养老院的事情了吗?我猜想,你可能会不太舍得,可阿宝,这是爸爸的决定,你忘了你答应过爸爸的吗?你说,要尊重我,让我决定自己的人生,就像爸爸总是尊重你一样,也请你支持爸爸吧!虽然离别总是很让人不舍,可人的一生,本来就是无数场分别,我很庆幸,能提前诊断出来,在最后的一段时光,能和你、你的两个姑姑、还有泽一一起过,看见你们笑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开心。]
[去养老院,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在那,我能得到更专业的照顾,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也希望,你能够放下我,好好生活,看到这,你可能要发火了,觉得带着我也能好好地,可请你让爸爸自私一次吧,作为爸爸的私心,真的很想要看到你,无拘无束,幸福的生活,无论是好好工作,还是学点手艺,或是出去旅游都很好,而不是为了我,每天只能被关在家里,我像是笼子里不听话的怪物,你像是总是疲惫的饲养员。]
[我看过网上的很多例子,照顾人久了,总会疲惫,也总会生出一些情绪,阿宝,我希望在你的生命中,更多的是记住爸爸的好,而不是在后头,被爸爸折腾得筋疲力竭,甚至心里生出了不开心。我也更希望,在你记忆里留下的,更多的是体面的、精明的我,而不是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的糊涂虫爸爸。]
[……我希望我的女儿永远幸福,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变过,如果真的要让我开心,就答应我,好好地过好自己的日子,热爱生活,也热爱你自己。你也要相信,只要你幸福,我就一定会开心。帮我谢谢泽一,他用拼音帮我查了很多字,这个小男子汉,也会替我照顾着你,还有,阿宝,爸爸爱你。]
信件很长很长,能看出反复修改的痕迹,还有无数个小顿号,后头又端端正正地补上了字,裴宝淑并不知道,在酒店时,爸爸和儿子到底背着她写了多久,才把这几封信写完,可看着信她却忽然想大骂爸爸一顿——你根本没有自私,你都生病了,就不能好好地任性一回吗?你可以发脾气的,说自己不想去养老院,说自己不想离开家,叫我好好照顾你的。
裴二姑也看完了信,她含着泪看着阿宝:“你就答应你爸爸吧,这是他最后告诉我们的,他的愿望了。”
“……好。”她答应。
这世界最爱、最爱她的男人把她忘了,可在忘记她的最后一秒,却还努力地用他的方式保护着她。
……
几日之后,阳光正好,是一个大晴天,裴宝淑找人借了一辆大的商务车,载着大妹、小妹、泽一和父亲,一块往父亲自己选好的养老院去,那间养老院在当地有口皆碑,每个月要收好几千,不过裴闹春辛苦了半辈子,退休金和存款绰绰有余,足够支付。
“大哥,你到养老院里头要乖你知道吗?”裴二妹紧紧地抓住大哥地手,小心地吩咐着。
“我不是你大哥。”裴闹春只是缩着肩膀,左顾右盼。
“好,你不是我们的大哥,反正你到里头,要乖乖的知道吗?”裴大妹早就习惯了大哥这样的说法,自顾自地说着,“我和大妹都约好了,每个礼拜,我们都会各自至少来一次看你,还有你的那些大侄子,他们也都会轮流来的。”
余泽一坐在旁边,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公,想把外公的脸镌刻在脑海里,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分别,是和爸爸说告别,那时虽然一开始不能接受,后来也很快在外公和爷爷奶奶的说法中理解了,爸爸是做错了事情,做错事情就要受到惩罚。
可这一次,他真的很难理解,哪怕真正促使了这场告别的人是他,他依旧很困惑,虽然外公忘了很多事情,可外公还会唱歌!外公还会做饭!他看上去,明明好好的。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妈妈都要学会接受,这两天,妈妈的眼睛都是肿的,每天从早哭到晚,虽然知道妈妈难过,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养老院已经到了,事先联系的人提前出来接人,一行人簇拥着裴闹春往定好的屋子里去,那是一间小套房,单身公寓的大小,内里设施一应俱全,包括电视、电脑、收音机,应有尽有,负责办理手续的人在前头侃侃而谈,可一家子谁都没有心情听下去。
“你们今天就先走吧,这需要一个习惯的过程,你们一直留着,他等下就吵着要走了。”那位女士态度很温和,她们见多了把老人放下头也不回就跑的,看到依依不舍的,也理解他们的心情。
裴闹春像是预先已经知道了什么,很是安分,他这次带来最多的行李,便是他层层叠叠的笔记本,其中写重要事项的那本,早就写了要到养老院,他反倒是最能接受的一个。
“好,我们这就走。”裴大妹和裴二妹擦掉眼泪,拉着裴宝淑和余泽一就要往外走,她们两都知道,既然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爸,我走了,你在这要好好的,我每天只要有空就会来看你,好不好。”裴宝淑顶着爸爸陌生的眼神,依旧认真地说,可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对方哼着从前的歌谣,歌词都还记得清楚,却唯独认不出自己的亲人。
“外公,再见!”余泽一伸出手挥了挥,他现在还不至于情绪崩溃,不过等回到家,真正意识到外公不能回去了的时候,估计就会哭得昏天黑地了。
裴宝淑一步三回头,眼看要回头,却听见后头的人忽然说话了:“阿宝呢?阿宝呢?”
她转头看着父亲:“爸,阿宝在这呢。”
“你不是。”倔强的老人,总是如此,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们认不认识阿宝?”
“我认识,她今天忙,没来。”裴大妹不像裴宝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擦着眼泪回。
“帮我告诉阿宝,我很好的,我很爱她。”裴闹春点了点头,继续折腾起了手里的小本子。
“好,哥,我会帮你和阿宝说的。”只要一眨眼,眼泪就能流淌下来,裴大妹咬着牙,拉着几人往外一走,一拐弯,已经看不到屋内的场景了,“没事,我们明天再来,不是说好了吗?今天咱们该走就走。”
“妈妈,你别哭了。”余泽一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他仰头看着妈妈,“还有我呢。”他答应外公的,他要做妈妈的倚靠。
爸,你选择了为我好,我选择了听你的。
裴宝淑一直维持着扭头看房门的姿势,被儿子拉得很远,却一直回首望着。
……
生活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带着烟火味的日子,过得很快,只要眨眨眼,便是一天又一天。
“余泽一,你成绩查了没有?”裴宝淑正坐在沙发那喝着水,心里有些着急,“快一点,等查好了成绩,咱们还要去看你外公呢!”
过了十年,裴宝淑已经变了副模样,估计余浩天就算站在她面前看着她,都会认不太出来,她现在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身形纤瘦,穿得很洋气,看上去无处不精致。
这十年来,裴宝淑过得很精彩,在将父亲送入了养老院之后,她开始像父亲要求她的那样,好好地爱自己,过好每一天,除却至少三天一次——通常是一到两天一次的探望父亲行动外,她还开始健身,锻炼身体之后,报了不少的学习班,她学了钢琴、单簧管、书法、油画……余泽一常笑称,他的妈妈,比他还多才多艺。
不但如此,她还时常去体验从前她想都没有想过的极限运动,什么蹦迪、过山茶、跳伞,只要c城周边有的,她都敢去尝试,她时常在网上分享自己生活的片段,有了不少的粉丝,都是看着她肆意的精彩生活感到羡慕,虽然有不少合作公司来找,她也没打算变现,只是分享着爱自己的生活态度。
当然,偶尔也会遇到一些粉丝,好奇地发表着疑问,说她的生活分享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丈夫、男友这样的角色,有人扒出来她离过婚,有些酸涩地说,在网上优秀有什么用,现实还不是被甩了找不到对象,孤单到老。
那大概是裴宝淑难得回复的信息:[对我来说,爱人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热爱自己,拥抱生活,活得潇洒,对我来说,这样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谢谢关心,你觉得我没有、得不到的,是我不想要的。]
而余泽一,倒是平稳地度过了自己的叛逆期,他哪怕是最忙碌的高中,都维持着至少两周去探望一次外公的频率,毕竟在下半学期的时候,他们的休息日已经被压缩到了两周半天,有时还得去补课,实在抽不出时间。
他完成了当年和爷爷的约定,认真读书,善意的对待每一个人,成为妈妈的倚靠——好吧,这个并没有实现,因为他的妈妈,后来活得比他还洒脱,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了呢。
这十年来,母子俩,风雨无阻,总是出现在养老院裴闹春的房中,而裴大妹和裴二妹两家也一样,只要有空,一定过去,养老院不少工作人员都开玩笑的说,对很多人来说,养老院是养老院,可对他们来说,养老院好像成了裴闹春的另一个家。
“查好了!”余泽一终于艰难地登上了查分网站,天知道这网站怎么能这么卡,“应该过本一线了,刘百四十五,没问题。”
“那就好。”裴宝淑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她一向不逼着这孩子非得考第一,只要过得开心,珍惜生活就好,“你打算报什么专业?”这倒不是她太不关心,只是她尊重儿子的每一个选择,若是问得早了,她只怕自己身为妈妈的责任感冒出来,各种插手,她相信儿子的独立。
“我想要学医!”余泽一笑着回话。
裴宝淑登时一愣,过往的回忆,像是在这瞬间复苏。